飞地推荐纪念张枣集外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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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地按:年3月8日,诗人张枣辞世已五周年。毫无疑问,他的英年早逝,为当代诗歌造成了遗失,也为他的亲人、朋友和同行带去了巨大的遗憾和悲痛。这位才华横溢的“俊友”,他为汉语诗歌所贡献的空灵与迷人气息,令人每每重温他的诗作,无不扼腕。面对世界的另一端,惟有阅读,谨以阅读,是为对故人永恒的纪念。

年张枣逝世七七忌日,他生前好友陈东东完成了这份集外诗的编选,让大地重又唱起语言的精灵之歌。最初的集外诗选曾发表在深圳《诗林》双月号,“飞地”公号也曾作过推送。此后,陈东东又对一些细节的错漏进行了校勘。

今天,且让这大地之歌再次回荡,以洗涤我们日渐浑然的尘世。

张枣名作《镜中》手稿

年,张枣在德国。陈东东提供

张枣手稿陈东东提供

张枣集外诗选

陈东东按:北京时间年3月8日4点39分,诗人张枣病逝医院,年仅47岁。张枣曾自述其诗歌写作,一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精益求精,宁为玉碎。他毁掉过很多自己的诗作,因为他采取的是首先满足作者的写作姿态,而张枣,又有意地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难以自我满足的诗人。“只有能够满足我自己,才可能满足我的朋友。如果我对自己有一点怀疑,我就毁掉自己的作品……”,张枣如是说。年,张枣出版了自己的诗集《春秋来信》(文化艺术出版社,北京),薄薄的一册,其中仅收入63首诗作,另有21首译诗。之后十年,张枣又写了十来首诗,或仅发表了十来首他自觉还满意的诗。“张枣集外诗选”的第一部分,即包括这十来首诗,其中《高窗》和《太平洋上,小岛国》两首,应属张枣最后的诗作,他通过MSN发给我征询意见,或许并未定稿。“张枣集外诗选”的第二部分,是张枣写于年之前,但并未编入《春秋来信》的一些诗作,收集起这些诗作并刊发出来,是否有违张枣的意愿?——他没有将这些诗编进自己的诗集,大概由于它们未达到张枣对自己作品的期望值——这使得我在辑录它们时略感惴惴。正是在张枣出版《春秋来信》的那一年,我说过一句话:“希望人们仅仅把最终被诗人认可的诗篇归于那个诗人,而不会有好事者,令人失望地去捡回诗人因糊涂、不谨慎和被利用而散布在外的习作和劣作。”而此刻,我自己仿佛正是这么个“好事者”。惟愿为了纪念所做的这件事情是一件好事,毕竟,选在这儿的张枣集外诗绝非劣作,也不是他习诗初期的练笔之作。另外,要感谢张枣的好友,诗人柏桦,他提供了“张枣集外诗选”里的很多篇章。(年4月26日,张枣七七忌日)

一《春秋来信》之后的一些诗

大地之歌

1

逆着鹤的方向飞,当十几架美军隐形轰炸机

 偷偷潜回赤道上的母舰,有人

心如暮鼓。

      而你呢,你枯坐在这片林子里想了

 一整天,你要试试心的浩渺到底有无极限。

你边想边把手伸进内裤,当一声细软的口音说:

 “如果没有耐心,侬就会失去上海”。

你在这一万多公里外想着它电信局的中心机房,

 和落在瓷砖地上的几颗话梅核儿。

                     那些

通宵达旦的东西,剎不住的东西;一滴饮水 

和它不肯屈服于化合物的上亿个细菌。

你越想就越焦虑,因为你不能禁止你爱人的

 咏叹调这天果真脱颖而出,谢幕后很干渴,

那些有助于破除窒息的东西;那些空洞如蓝图

 又使邻居围拢一瓶酒的东西;那些曲曲折折

 但最终是好的东西;使秤翘向斤斤计较又

 忠实于盈满的东西;使地铁准时发自真实并

 让忧郁症免费乘坐三周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诱人如一盘韭黄炒鳝丝:那是否就是大地之歌?

2

人是戏剧,人不是单个。

有什么总在穿插,联结,总想戳破空虚,并且

 仿佛在人之外,渺不可见,像

鹤……

3

你不是马勒,但马勒有一次也捂着胃疼,守在

 角落。你不是马勒,却生活在他虚拟的未来之中,

 迷离地忍着,

马勒说:这儿用五声音阶是合理的,关键得加弱音器,

 关键是得让它听上去就像来自某个未知界的

 微弱的序曲。错,不要紧,因为完美也会含带

 另一个问题,

一位女伯爵翘起小姆指说他太长,

 马勒说:不,不长。

4

此刻早已是未来。

 但有些人总是迟了七个小时,

他们对大提琴与晾满弄堂衣裳的呼应

 竟一无所知。 

那些生活在凌乱皮肤里的人;

                  摩天楼里

那些猫着腰修一台传真机,以为只是哪个小部件

 出了毛病的人,(他们看不见那故障之鹤,正

 屏息敛气,口衔一页图解,蹑立在周围); 

那些偷税漏税还向他们的小女儿炫耀的人;

那些因搞不到假公章而煽自己耳光的人;

那些从不看足球赛又蔑视接吻的人;

那些把诗写得跟报纸一模一样的人,并咬定

 那才是真实,咬定讽刺就是讽刺别人

 而不是抓自己开心,因而抱紧一种倾斜,

几张嘴凑到一起就说同行坏话的人;

那些决不相信三只茶壶没装水也盛着空之饱满的人,

 也看不出室内的空间不管如何摆设也

去不掉一个隐藏着的蠕动的疑问号;

那些从不赞美的人,从不宽宏的人,从不发难的人;

那些对云朵模特儿的扭伤漠不关心的人;

那些一辈子没说过也没喊过“特赦”这个词的人; 

那些否认对话是为孩子和环境种植绿树的人;

他们同样都不相信:这只笛子,这只给全城血库

 供电的笛子,它就是未来的关键。

 一切都得仰仗它。

5

鹤之眼:里面储存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

6

如何重建我们的大上海,这是一个大难题:

首先,我们得仰仗一个幻觉,使我们能盯着

 某个深奥细看而不致晕眩,并看见一片叶

(铃鼓伴奏了一会儿),它的脉络

 呈现出最优化的公路网,四通八达;

我们得相信一瓶牛奶送上门就是一瓶牛奶而不是

 别的;

我们得有一个电话号码,能遏止哭泣;

我们得有一个派出所,去领会我们被反绑的自己;

我们得学会笑,当一大一小两只西红柿上街玩,

大的对小的说:“Catch-up!”;

我们得发誓不偷书,不穿鳄鱼皮鞋,不买可乐;

我们得发明宽敞,双面的清洁和多向度的

 透明,一如鹤的内心;

是呀,我们得仰仗每一台吊车,它恐龙般的

 骨节爱我们而不会让我们的害怕像

 失手的号音那样滑溜在头皮之上;

如果一班人开会学文件,戒备森严,门窗紧闭,

 我们得知道他们究竟说了我们什么;

我们得有一个“不”的按钮,装在伞把上;

我们得有一部好法典,像

 田纳西的山顶上有一只瓮;

而这一切,

这一切,正如马勒说的,还远远不够,

还不足以保证南京路不迸出轨道,不足以阻止

 我们看着看着电扇旋闪一下子忘了

 自己的姓名,坐着呆想了好几秒,比

 文明还长的好几秒,直到中午和街景,隔壁

 保姆的安徽口音,放大的米粒,洁水器,

 小学生的广播操,剎车,蝴蝶,突然

 归还原位:一切都似乎既在这儿, 

又在

飞啊。

7

鹤,

不只是这与那,而是

一切跟一切都相关;

三度音程摆动的音型。双簧管执拗地导入新动机。

马勒又说,是的,黄浦公园也是一种真实,

 但没有幻觉的对位法我们就不能把握它。

我们得坚持在它正对着

 浦东电视塔的景点上,为你爱人塑一座雕像:

 她失去的左乳,用一只闹钟来接替,她

 骄傲而高耸,洋溢着补天的意态。

指针永远下岗在12:21,

 这沸腾的一秒,她低回咏叹:我

满怀渴望,因为人映照着人,没有陌生人;

人人都用手拨动着地球;

这一秒,

   至少这一秒,我每天都有一次坚守了正确

 并且警示:

        仍有一种至高无上……

.赠东东

到江南去

我们相隔万里正谈着虎骨,肥皂剧,樟树

和琴,忽然电话“嘎”地一串响,像是

卫星掉落了:漆黑。你丢失在你正在的地方。

话筒裡仿佛憋着监听者带酒气的屏息,

和哗啦啦的翻纸声,若有若无的浑沌,或

大水,它正乌云滚滚地倒映在碎玻璃之上;

窗:有个胖姨在朝天喊谁下来搬煤气罐。

你会在哪儿呢,这一瞬,是否荒蛮果真

重临?

   你,奥尔甫斯主义者,你还会

返回吗?线路,这冷却的走廊,仍通着,

我不禁迎了上去:对,到江南去!我看见

那尽头外亮出十里荷花,南风折叠,它

像一个道理,在阡陌上蹦着,向前扑着,

又变成一件鼓满的、没有脑袋的白背心,

时而被绊在野渡边的一个发廊外,时而

急走,时而狂暴地抱住那奔进城的火车头,

寻找幸福,用虚无的四肢。

      对,到江南去!

解开人身上多年来的死结:比如,对一碗

藕粉之甜不恰切的态度,对某个细节的争议,

对一个篮球场的曲解:它就在报社的对面,

那儿,夕照铺了成吨厚的红地毯,它多想

善待你啊;那儿,你忘了你的白背心和

眼镜:大地的篮球场,比天堂更陌生!

,赠钟鸣,liebemFreunddervielenFernen

世界

这个世界里还呈现另一个世界,

一个跟这个世界一模一样的

世界——不不,不是另一个而是

同一个。是一个同时也是两个

世界。

   因而我信赖那看不见的一切。

夜已深,我坐在封闭的机场,

往你没有的杯中

倾倒烈酒。

      没有的燕子的脸。

正因为你戴着别人的

戒指,

我们才得以如此亲近。

第二个回合

这个星期有八天,

           体育馆里

空无一人;但为何掌声四起?

我手里只有一只红苹果。

孤独;

   但红苹果里还有   

一个锻炼者:雄辩的血,

对人的体面不断的修改,

对模仿的蔑视。

         长跑,心跳,

为了新的替身,

为了最终的差异。

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

钻机的狂飚,启动新世纪的冲锋姿态,

在墙的另一边:

呜,嗷,呜嗷!

阵痛横溢桌面,退闪,直到它的细胞

被瓦解,被洞穿,被逼迫聚成窗外

浮云般的涣散的暗淡。你试图确定

钻点在何处。在墙的右上额,不,在

左边偏中的某一点上。不,整个墙

在哆嗦迸裂,追踪的目光如两只蝙蝠

撞落到地面。

钻墙者半跪着,头戴

安全帽。他钻入的那个确实的一点

变成墙的另一面的

猜疑,残碎,绝望,和

凌乱的腥风。工具箱在膝盖边,

敞开着:

这些筋骨,意志,喧旋的欲望,使每个

方向都逆转成某个前方。

机油的芬芳仿佛前方有个贝多芬。

钻墙者半跪着,眼神绷紧——

莫非前方果真会有一个中心?

因而即使前方像镜子,

也得置身其中?

他爱前方那肉感的羁绊。

他爱前方那含金的预言。

他爱虚随着工具箱的那只黄鹂鸟,

伶俐而三维的活泼,

颤鸣婉啼,似乎仍有一个真实的外景,

有一角未经剪贴的现实,他爱

钻头逼完逆境之逆的那一瞬突然

陷入的虚幻,慌乱的余力,

蹋空的马蹄,在

墙的另一面,那阴影摆设的峭壁上。

预感到一种来临,虽然你不能确定那

突破点,在这边墙上,你的内部。

是的——

浩茫袭上心头。闭上眼。让它进来,

带着它的心脏,

一切异质的悖反的跳荡。

消化它。爱它。爱你恨的。

一切化合的,

错的。腾空你的内部,搬迁同时代的

家具,设想这间房

在任何异地而因地制宜。

呜,嗷,呜嗷!

喧嚣的粒子激荡,眼前

腾起一幅古战争的图景,

镶入一个凭虚而

变形的,袅动的框架,逸散着,

漂移着,使

室内谛听的空间外延,唉,这么多

男人必须嘶喊和倒毙,这么多马匹

只剩下身体的一小半,这么多鹰鹫和

历史的闪失:

这就是每克噪音内蕴的真谛。

“是你,既发明喧嚣,又骑着喧嚣来

救我?表象凹凸,零散,冷。”呜嗷!

突然,静寂——

闹粒子中断,落下。

喂,兄弟,我

在这儿。在尘埃的中心。

菊花在桌上。

一杯水,如仪典,握在你掌心。

你的那边,秋阳泻下一段锦绣,

换下窗帘。

工具箱边的那只黄鹂鸟

跃到你肩头。

水清澈无比,犹如第一次映照人像。

我听见你在咬苹果。

甜的细经珠喷礴,又

缤纷地祝福般落下。喂,兄弟:

一切都会落入静寂中,不,

落入空白中,像此刻。难道不是吗?

喂!水晃了晃。空白圆满,大而无外。

其内核有饱实之磁

归纳一切喧嚣,项目和头发:落下,

回归——

还原成窗外临风咏望的苹果林。

喂,monsemblable,我看不见你的脸,

但我

仿佛听见了你的表情,

那是休息的表情,

红润的,好的。

清澈是空白的手套,

摆弄事物的方式。

我听见你的自语

分叉成对白,像在跟谁争辩。

而墙,只是

一个布景,

一个不能成为其实物的称谓。

你钻找的中心,没有。我们必须团结。

我拍打我的墙告诉你。

我听见你在听。

你关掉你衣裳兜里的小收音机,

贝多芬的提琴曲嘎然而止,

如梯子被抽走。

我听见你换钻头,

它失手坠地,而空白

激昂地回荡而四溅!

我听见你换好了钻头,而危机

半含机遇,负面多神奇,我,几乎是你

——

呜,嗷,呜嗷!空白的

钻机放歌:

喧嚣只是静寂的工装裤,

一切合一又含众多,

空白依托的形形色色,

以致我们被允许

望出窗口并且朗读:

苹果林就在外面,外面的里面,

苹果林确实在那儿,

源自空白,附丽于空白,

信赖它……

告别孤独堡

1

上午,仿佛有一种樱桃之远;有

一杯凉水在口中微微发甜,

使人竟置身到他自身之外

电话铃响了三下,又杳然中断,

会是谁呢?

我忽然记起两天前回这儿的夜路上,

我设想去电话亭给我的空房间拨

假如真的我听到我在那边

对我说:“Hello?”

我的惊恐,是否会一窝蜂地钻进听筒?

2

你没有来电话,而我

两小时之后又将分身异地。

秋天正把它的帽子收进山那边的箱子里。

燕子,给言路铺着电缆,仿佛

有一种羁绊最终能被俯瞰……

3

有一种怎样的渺不可见

泄露在窗台上,袖子边﹕

有一种抵抗之力,用打火机

对空旷派出一只狐狸,那

颉颃的瞬翼

使森林边一台割草机猛省地跪向静寂,

使睡衣在衣架上鼓起胸肌,它

登上预感

如登上去市中心的班车。

4

是呀,我们约好去沙漠,它是

绿的妆镜,那儿﹐你会给它

带来唯一的口红,纸和卫生品﹔

但去那儿,我们得先等候在机场的咖啡亭。

是呀,樱桃多远。而咖啡,仿佛

知道你不会来而使过客颤抖。

咖啡推开一个纹身的幻象,空间弯曲,而

有一种对称,

命令左中指冲刺般翘起﹕

“决不给纳粹半点机会!”

枯坐 

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

像一对夫妇那样搬到海南岛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那男的是体育老师,那女的很聪明,会炒股;

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

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

在路边摊,

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

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

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

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

他。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那女的后来总结说: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赠Y.L.

狷狂的一杯水

薄荷先生闭着眼,盘腿坐在角落。

雪飘下,一首诗已落成,

桌上的一杯水欲言又止。

他怕见这杯水过于四平八稳,

正如他怕见猥亵。

他爱满满的一杯——那正要

内溢四下,却又,外面般

欲言又止,忍在杯口的水,忍着,

如一个异想,大而无外,

忍住它高明而无形的翅膀。

因此,薄荷先生决不会自外于自己,那

漫天大雪的自己,或自外于

被这蓝色角落轻轻牵扯的

来世,它伺者般端着我们

如杯子,那里面,水,总倾向于

多,总惶惑于少,而

这个少,这个少,这才是

我们惟一的溢满尘世的美满。

高窗

对面的高窗里,画眉鸟。

对面的稳密里,我看到了你。

对面的邈远里,或许你,是一个跟我

一模一样的人。是呀,或许你

就是我。

你或许也看到我在擦拭一张碟片如深井眼里的

白内障。是的,我在播放,但瞬刻间我又

退出了那部电影,虚空嘎地一响,画眉鸟

一惊。我哚嗦在红沙发上,

剥橙子。

我说,你在剥橙子呀,你说:

没错,我在剥橙子。我说:

瞧,世界又少了一颗橙子。

而你

把眉毛向北方扬起,把空衣架贴上玻璃窗,

把仙人掌挪到旋梯上拍照。

这时,长城外,

风沙乍起。这时,

你和我

几乎同时走到书桌前,拧亮灯,但

我们惟一的区别是:只有你,写下了

这首诗。

太平洋上,小岛国

是悠远缔造了这个岛,还是

这个岛泄露了悠远?午睡者裸卧

沙滩,身姿勾唤出一个奔波的问号:

他大汗淋漓,想挣脱北京的拥堵。

而岛上,正走着一位五光十色的

女酋长,慢镜头般走着,一边走,还一边

回望。她携带的悠远,如肩上的鹦鹉。

她说,她在等她的灵魂赶上来呢。

那鹦鹉说,这就是她走路的习惯。

二《春秋来信》之外的一些诗

白日六章

白天是一颗慧星

你行走得如此缓慢

老人们看见你就做梦

背影瓦蓝瓦蓝

——自录《四个四季·秋天》

(一)

带霜的薄纸片将回来

粉碎地诠释

一次匆忙的植树节

将回来的另一动机

此刻已经完成

在光芒轻盈的皮肤里

我懂得了那奄奄一息的树桠

当灰尘与灰尘

当正面与正面

在一起

(二)

该是一次多么伟大的消逝

华丽完美

被台阶一级级庇护

昨天烟蒂的遗温

明天诞生的角隅

将封锁哪一只欲归的啼鸟?

你说几度才能升起

那葡萄清亮的灯盏

那群攀沿的秘密?

(三)

追忆一个个飞旋

溢出新修的窗棂书页

即刻被白腕上的表盘

拦截

哦,我懂了。她正午的睡眠

那生日的肩胛

我不能命定的边缘

再也没有同样的旅程

她自语着她自语着

冥想自己蛋糕般的肤体

(四)

脸颊前返照的明镜

将拒绝浅浅的河流

和生动的云朵的夜餐

你将再走一页空白

一段阴影的选择

拢拢发,启动吃惊的嘴唇——

这条掌纹曾是天使的小径

再走一串突然的尽头

不是直线的空白

还是潮流的回旋

(五)

汽笛警告乌云的挪近

悠长的黑色灵感

浸润未来的天气预告

紧张的根须般的倾诉

果实啊你不要汹涌

她将神经地梦见你

并清晰地惊起

宛若一次破晓的南风

她及时走进红晕的缝隙

一万声火柴的轻呼

纷纷汇聚于哈姆雷特的白光里

(六)

此刻的火苗

破碎着破碎着

证实那浴后浓发的包容

而你说过她将神秘地醒来

带领赤裸的街区和足迹

枯叶和不稳定的

突围旋律

再不需要破碎的诠释

今天那匆忙的植树节

已经会见了浓郁的花朵

可能正在腥红地转移

年4月,于重庆歌乐山黄昏

春天

有一天,你烦躁的声音

沿着长长的电话线升起虚织的圆圈

我在这儿想起那边的你,你在哪里

薄装贴着粉红的你在温柔的阳光下

披散的浓发在窗口的风中

播来辽远的气味,你的目光多么不安

象种子一样

我吃惊地盯视听着你在那个陌生的方向

解冻的云朵,紧紧贴着你

我要告诉你这里没有老人没有风筝

这里的道路全然地变了,我一枝枝抽烟

我紧紧地贴着你,急促地注视远处迫近的云

你说这是最初一天也是最后一天

这里有一千片新叶浮结在空气里

你拼命地摇晃我摇晃我,你要

伸开你的形体叫我回忆鸟的行迹

你要我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紧紧地

紧紧地贴着我,你的微肿的白香皂的脸。

年4月于重庆

题辞

呈献给你,我这些随波逐流的书页

我们不欢而散的声音

嘹亮的蓝色老虎走出暗喻

就在你慌乱的一瞥中隐身

没有声音夜晚漫溢我的书页

将会有众多的姿态在灯光下起舞

灯光和宽恕我的女人们

围绕我,一切都倾向我

一切又无可奈何地退回

这也行是一个不会留下贝壳的夜晚

书页便是温暖的芭蕉林

一个男人般的影子

走近我啼听的影子

他递给我一支香烟

他说,他愿意在这个夜晚跟我讲和

跟我心中另一个透明的脸蛋讲和

两个人重复着一句话

英雄便走出了门

我为什么一定要穿过目光中的那个家伙

那裹着外套的家伙

那黑暗中声音嘶哑的家伙

才能够走近你呢?

夜色温柔

许多夏天后你仍旧等待我

而这,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营救你了

年12月5日于重庆

等待

一些念头苏醒,一些人

因固执而死去

门扉煽动着

那些尚未了结的事故

如今已蒙上了霜迹

别人说我已经逆流归来

十二月的阳光在我的肩上

象轻指旋转你(我们的敌人

让出了一所房间

和温馨的竹笛)

我受不了那些软弱

你受不了那些

背着我出现的奇迹

流水仍旧遥远

你安慰过的信使依次倒下

尘埃冉冉升起

年12月5日于重庆

故园(十四行诗)

(柏桦兄生日留存)

春天在周遭耳语

向着某一个断桥般的含义

有人正顶着风,冒雨前进

也许那是池塘青草

典故中偶尔的动静

新燕才闻一两声

燃烧的东西真象你

你以为我会回来

(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

我梦见你抵达

马匹啸鸣不已

或许要洒扫一下门阶

背后的瓜果如水滴(象从前约定过)

阳光一露出,我们便一齐沐浴

年1月21日于重庆

维昂纳尔:追忆似水年华

Villanelle:RemembranceofThingsPast

像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此时汝不读,以后也不会再读了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不要击溃我,让汝中止在向着我的途中

丢失一句话,也可能丢失一个人

象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只要再凝眸相视,命运便会水到渠成

汝抵达的时候把什么都带来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万不可奔波了,回头还是万马齐喑

某地把汝浪费,汝心中的亲人离析分崩

象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成

任汝老矣,旧日子的气味总是芬芳袭人

偌大的秘密果真能刻骨铭心?

习习凉风,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别的人围绕汝也和汝一样脉脉含情

果实飘落,我早已格外小心

象如今我所有的书卷已经写出

凉风习习,汝啊徒劳而美丽的星辰

年1月

刺客之歌

从神秘的午睡时分惊起我看见的河岸一片素白英俊的太子和其他谋士

脸朝向我,正屏息敛气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河流映出被叮咛的舟楫发凉的底下伏着更凉的石头那太子走近前来酒杯中荡漾着他的威仪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血肉之躯要使今昔对比不同的形象有不同的后果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他躬身问我是否同意“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另一地他周身的鼓乐廓然壮息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11.13Hünfeld

薄暮时分的雪

一场尚未认识的风暴

它们突然脱离了其中

它们在你身边等了好久

等你这个想着其它事情的人

去你更改过的地方

它们更改了又更改

似乎你一定是错了

它们早知道了那些事情

比如去这个时刻晚餐

可能是一桩共同的窳行

疲劳的,韶秀的和那些婴儿

都该供养一个莫名的英雄

而且这些眉批和删注

该同朽屋归入暗尘

真的,他跟大家都不一样

他比谁都幸运

他从大家熟睡的地方

站起身来,掌握了梦的核心

如果大家习惯了的酒和灯

是为了款迎哪个好医生

那么,他会置身在风暴之中

真的,大家的历史

看上去都是一个人医疗另一个人

没有谁例外,亦无哪天不同

你看他这时走了过来

像集中了所有的结局和潜力

他也是一个仍去受难的人

你一定会认出他杰出的姿容

.1.18K?nigstein

夜半的声音

这夜半的声音决非平凡

清脆的一动,大有文章

它是要假道经过这间窄室

还是想依附在谁的身上?

酸甜的仍然酸甜

弓张的还是弓张

清脆的一动,皓月般恶心

我们这些日常的用品,似乎

摆不脱哪桩奥义的纠缠

它要请衣裳还原成雨露

抑或想把残酒挂到树上?

清脆的一动,摄魄勾魂,

惊得陈卧的姿态涣散

我们应该正襟立起

灯光一样,或者蒙头再睡

看风景般看自己的梦乡?

清脆的一动,到底要不要紧?

是不是人碰人,虚惊一场?

清脆的一动,俨然的虚幻

那么我们是连着你了

如十指连心,如桃花幽香

连着伶鬼的滋长;那么我们

也妨碍你了——清脆的一动

不是恫吓,就是失望

.2.1

白天的天鹅

白天的天鹅,令人呕吐

我含泪的、二十四岁的四肢

被你蹂躏得何其疲倦

好像我再也不能

回到远雷清脆的世界

你吮走了天下的雨露

只留下干涸和敌人

炙热地围绕我的身边

真的,天鹅,我不理解

为何你一贯如此固执

我已经穿过了无尽的病房

映在干涸里的敌人也丧了胆

你为何还要摸到我的跟前

像情侣玩着器官一样

柔肠寸断地享受我的

疲倦中的疲倦

.3.12K?nigstein

“虹啊,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我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一个表达别人

只为表达自己的人,是病人;

一个表达别人

就像在表达自己的人,是诗人;

虹,团结着充满隐密歌者的大地,

虹,在它内心的居所,那无垠的天堂。

虹,梦幻的良心,

虹,我们的哭泣之门。

黄昏

——给顾彬博士

零乱的花蚊正舞着妖步,

尾随我,在这空寂的黄昏。

它们兜着网儿,变幻不住,

总想试着将我生擒其中;

呼啸成群,以尖厉的饥戏,

在熏风里亮出舌头醉歌,

象罗马末代的凯旋之夕,

中心飞溅,扫荡每个角落。

惘然中会兀地迸出一声,

带着集体的温暖的殷切:

“你是谁,你是谁,孤单的人,

何不交出你年轻的热血?”

……可是远方有匹俊马奔腾

仿佛消逝的只是这黄昏。

苍蝇

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清秀的五官,纹丝不动

我想深入你嵯峨的内心

五脏俱全,随你的血液

沿周身晕眩,并以微妙的肝胆

扩大月亮的盈缺

我绕着你踱了很多圈

哦,苍蝇,我对你满怀憧憬

你的天地就是我的天地

你的春秋叫我忘记花叶

如此我迁入你的寿命和积习

与你浑然一体,歌舞营营

听梦中的情侣唏嘘

你看,不,我看,黄昏来了

这场失火的黄昏

灾难的气味多难闻

让我们不再跟世界一起紊乱

哦,苍蝇,小小的伤痛

小小的随便的死亡

好像你嵯跎舌上的

另一番滋味,另一种美馔

三只蝴蝶

黑黢黢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某一年某一日的某一个时刻

三只小蝴蝶正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不远处一只丑蜘蛛屏住心跳

蓦地出击,金属般将第一只擒获

黑黢黢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半空中骤然降下一声怒吼

一只硕大的蝴蝶如火焰,俯冲拼搏

第一只小蝴蝶又踢又咬,翩翩逃脱

第二只小蝴蝶不久也落网了

虽然遍体鳞伤,最后终被救活

黑黢黢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第三只最倒霉(“三”总是总是倒霉)

大蝴蝶再不来救,远远地袖手旁观

小小的生命被参差的胃消化得精光

第二天有三个儿子因正义杀人,一个得偿命

妈妈要回了两个,留下最小最亲的一个

好比三只蝴蝶飞向一枝嫣红的花朵

黑黢黢的夜晚有人正梦到这一幕

.9.15德国威茨堡大学

与夜蛾谈牺牲

一、夜蛾

我知道夜与夜来过,这又是一个平淡的夜

世纪末的迷雾飘荡在窗外冷树间

黑得透不过气来,我又愤懣又羞愧

把你可耻的什物闯个丁丁当当

人啊,听我高声诘问:何时燃起你的火盏?

二、人

我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平淡的时刻,星月无踪

亿万颗心已经入睡,光明被黑暗掳身

你焦灼的呼声好比亢奋的远雷

过分狂热,你会不会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夜蛾,让我问一声:你的行为是否当真?

三、夜蛾

我的命运是火,光明中我从不凋谢

甚至在母胎,我早已梦见了这一夜,并且

接受了祝福;是的,我承认,我不止一个

那亿万个先行的同伴中早就有了我

我不是我,我只代表全体,把命运表演

四、人

那么难道你不痛,痛的只是火焰本身?

看那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破碎的只是上帝的心

他一劳永逸,把所有的生和死全盘代替

多年来我们悬在半空,不再被问津

欲上不能,欲下不能,也再不能牺牲

五、夜蛾

我谈过命运,也就谈过最高的法则

当你的命运紧闭,我的却开坦如自然

因此你徒劳、软弱,芸芸众生都永无同伴

来吧,我的时间所剩无几,燃起你的火来

人啊,没有新纪元的人,我给你最后的通牒

六、人

窗外的迷雾包裹了大地,又黑又冷

来吧,这是你的火,环舞着你的心身

你知道火并不炽热,亦没有苗焰,只是

一扇清朗的门,我知道化成一缕清烟的你

正怜悯着我,永在假的黎明无限沉沦

.9.30-10.4

别了,威茨堡

一些谎言,一些伪造

每天穿过这小小的林间

叶儿全黄了,然而浓密

在尚未来临的风中等着

然后扬起,飘啊飘啊

带着绝望绝望的心绪

它们在半空中盘旋了好久

在小鸟紧紧拥抱的歌声里

又降了下来,让风踏过身体

又把自己排成最末的图案

等人在疲倦的时刻走过

周身都在哗哗直响

象是惊动了做梦的群鱼

我就是这样每天经过

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想着

莫名的心事,沉吟这些图案

就是这些又神秘又亲切的图案

仿佛来自深深的心的迷宫

活灵活现,露出那边的一些昏眩

真的,一些沉吟,一些伪造

每天穿过这小小的林间

现在冬天果真来临了

把所有的树枝脱得精光

多强劲的风,多难名的气息

一片陌生的光,晶洁地伫立

仿佛所有的时间只是这一刻

仿佛这一刻就是全部的世界

我迷惑着,心情无边地沉郁着

似乎永远无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也没谁,会指出我如今在哪儿

.11.14威茨堡

你认识的所有的人……

你认识的所有的人,我全都

认识;我来到鸽哨催促的

水上房间,开门的是昨天的脸

睡眠还在荡漾;他让我们进去

而我们,似乎又钻出来了,真好比

宇宙颠了过来,灰尘抖落到

另一些星球上;我们看看彼此的

时间,象看到了另外的梦眼

于是我们又步上这些阴凉的小道

这些睫毛,这些爱情的灌木林

粘着、牵着,我们的衣角;唉,我们

还一直在谈着什么呢,对着那位

那最后的老相识;瞧,他游了过来

破碎地,从满是星辉的水里……

.12.16于北京

为幸福而歌

在别人的房间,在我们

生活的地下室,时钟沉醉

鸟儿金子一样吟唱

阳光织着,织着

一番锦绣绸面

在别人的房间,我们

深深凝望,哦,深深祝福

那不知属于谁的

哪个青春俊儿的

肖像,它在美妙的年龄

烛泪一样清亮

都同样被锁在这里

锁在我们欲吐的心里

象宁静被闲置在

我们生活的地下室

那遮盖我们上下身的丝绸

正为幸福而忘情歌唱

.12.16

云天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廖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1.18

娟娟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

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

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

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

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

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

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

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

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

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

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

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

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5.10.特里雅

蝴蝶

如果我们现在变成一对款款的

蝴蝶,我们还会喁喁地谈这一夜

继续这场无休止的争论

诉说蝴蝶对上帝的体会

那么上帝定是另一番景象吧,好比

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呵,蓝眼睛的少女,想想你就是

那只蝴蝶,痛苦地醉到在我胸前

我想不清你那最后的容颜

该描得如何细致,也不知道自己

该如何吃,喂养轻柔的五脏和翼翅

但我记得我们历经的水深火热

我们曾咬紧牙根用血液游戏

风暴之夜

异地的风暴,你到底疼不疼

金鱼没有变样,情侣搂着情侣

已经入睡;风暴,你要给那个孩子唤回?

哪个月亮的嘴边还留着你

永远的滋味?虚伪的屋子

人们在梦里脱壳,留下玫瑰与诺言

留下一杯平淡的水,阶级,美或者

倒影。风暴,风暴,我是珍藏于

你内心的哪一盘黑棋杀手?

我要如何移动自己

正确投入你的格局?

你空洞的内心,可否惦着我

如十指连心?

风暴铭记我在异地

如一颗装满的湿树

如一匹踏破春天的骏马

请给我痛,怕,恨以及扭曲

请给我额上装一枚永久的月亮

风暴,风暴,照亮我如同我的鬼

正面或反面,我乱皱皱的皮……

朦胧时代的老人

报警的铃儿置在你不再爆炸的手边

像把一只夜莺装到某条黑洞洞的枝柯

你和你的药片等着这个世界的消歇

用了一辈子的良心,用旧了雨水和车轮

用旧了真理愤怒的礼品和金发碧眼

把什么都用了一遍,除了你的自身

当我模糊的呼吸还砌着海市蜃楼

我感到你在隔壁,被另一个地球偷运

有一只手正熄灭一朵苍蝇,把它弹下圆桌和宇宙

可人家还要来恫吓你,用地狱和上帝

每礼拜叫你号啕一场,可是哭些什么呢?

透过残泪你看出一枝枝点燃了的蜡烛

好比黑白分明的棋局里过了河的卒子

或者是天翻地覆,我们已经第二次过河吧

重复一遍我的老妹妹,还有我,一个

醉心于玫瑰柔和之旋律的东方青年

黑发清癯,我们或者真是第二次相遇

在一个我越拉你,你越倾斜的边缘

请记住我:我和夜莺还会再次相遇

诗篇

难以克制的是幸福的诗篇

五月我们摸索了三条路线

一条路护送了我们的肺叶

蒲公英总想给什么镶边

烟雨迷濛,或天高云淡

茁壮的林木嘴唇一样演说

枕上我们精制了一场夜

星星的花园,那可就寝的火焰

烧吧,烧吧,总会完结的

另一条路恳求我们的名姓

拂晓时我们回到最后一条

歧道,喃喃祷告: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请你显现

果真飞驶而过两道光线

难以克制的是幸福的诗篇

五月我们摸索了三条路线

多么美妙的铃声

落向未来的掌心

多么精微的内脏

交给莫测的外形

来自皎月的青虫

啮吃大海的肤肌

杨柳树穿越大地

流转杜鹃的日记

多么羞怯的耳朵

贴到心的最深处

哦,刀片般的小鹿

正克制清荫密树

忍耐梦想和斗争

幽灵般吵的父亲

我就要剖开血管

来与你促膝谈心

多么清脆的铃声

落向叮嘱的栅栏

轻跳的心儿憧憬

一个远离道路的

傍晚;多么高贵的

铃声,天堂般悠长

一朵玫瑰的重量

落到发烫的掌上

世界啊我的对手

变、变、变,再乖一点

生命搂住你放肆

变给我崭新的夜

多么精微的内脏

交给莫测的外形

多么美妙的铃声

落向未来的掌心

我们的心要这样向世界打开

我们的心要这样向世界打开:

它挑剔命运心跳的纸和笔

象猛虎的舌头那样挑剔,从不

啜饮盛在玻璃杯中比喻的水

于是心会映出一个两极称平的世界

我们的心这样打开后会看见

那看不见的海上看不见的船舰,正被

那更看不见的但准时的一架飞机救援

黑夜的世界有些恶心,因它裹着

凶恶的金和雾,它让自己装扮成一副

恐龙骸骨的模样

是一座危耸的旋梯

所有的形体都有恶心的一面,想想

耳朵、烟、瓶子和子弹

或者屋子,火背上的烟囱和镜子对面的门

锁和钥匙正腐烂,象一对淫鬼

想想尸体做成的食品

而食品昨天还在飞

在月映万川的水里游

在疼得要命的木上灯一样成熟

因此我们的心要这样对待世界:

记下飞的,飞的不甜却是蜜

记下世界,好象它跃跃跃欲飞

飞的时候记下一个标点

流浪的酒边记下祖国和杨柳

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的心要祝福世界

象一只小小蜜蜂来到春天。

海底的幸福夜

——给曼捷思塔姆

粪便般被排出被归还

恶鲨的口哨中

我们转眼又佩戴起

前生的形象

盈盈月夜的万物之约

别忘了我俩

我们再次请求生吞活剥

为了成仙

时代只是一句伤心话

匍伏在上帝的左耳边

膝盖粉碎,鼻尖晕眩

我们果真在承担着我们?

莫斯科,这可是你星星的投影?

猛虎翩然一跃

我们嘴唇的最后姿态

保留了几个词汇的空洞

玛丽娅,他们要把你的

头发指甲和雪

融进狐步舞和高脚杯

还有谁会来拯救

这些运来运去的桃子

带着水、火,以春天的身份?

新的布局,新的几何

我们格格不入的夜之器官

厌恶各种方式的触摸

那天清晨

那天清晨,我醒在

一个显得生疏的体态边——

寒光中人会这样梦着

暴死后瞳孔粘住的凶手还这样梦着。

我没有听见花瓣骑着死铃铛飞跑。

我把闹钟牛奶般饮下不致尖叫你。

那个熟睡得溢满室内的你。

你没有梦见乌托邦骑着领带飞跑。

我右手偏爱的中指,

塞进你的的阴道挖那个名叫

情人的你。那个

万古而不朽的

左撇子的你。

你吐露舌头,惶松地。然后

你流泪。这凹凸的世界。

我攀登你的泪水离开了我或你。

我听见性命昂贵地骑着写作的

大神秘飞跑。

然后你再睡。你入迷地梦见又梦见

人的梦像人的小姆指甲那样

没有前途。

在森林中

1

几件你拖欠的事情,

乌云般把你叫到小山顶。

落叶的滑翔机,

远处几个跳伞的小问号蠕袅地落进

风景的瓶颈里。天气中似乎有谁在演算

一道数学题。

你焦灼。

钟声,钟声把一件无头的金铠甲

抛到森林的深处。那儿,雾

在秋风的边角运转着,启动

一个搁置的图像,

一个状如闹钟内部的温暖机房。

那儿,你走动。

2

你走动,似乎森林不在森林中。

松鼠如一个急迫的越洋电话劈开林径。

听着:出事了。

天空浮满故障,

一个广场倒扣了过来。

你挂下话筒,身上尽是枫叶。

蘑菇,把古铜色的螺钉拧得更紧——

使一家磁器店嵌入葱翠的自由大街,

使那些替死亡当侦探的影子

尾随进来。

他们瞥了瞥发票上的零,

身子分成好几瓣踅出玻璃旋门。

他们向右拐,指了指

对岸的森林。

迷离的蝴蝶效应。

正午,流水吹着笛子。

磁器皎洁的表情,多姿的芭蕾舞。

它们说:砸吧。我们什么也不说。

3

你狂暴地走动。

那发票就攥在你手中,

你想去取回你那被典押的影子。

森林转暗,雨滴敲击着密叶的键盘,

你迷失。而

希望,总在左边。向左,

那儿,路标上一个哑默的抽象人

朝你点了点头;

绿,守候在树身里如母亲,

轻脆地拧着精确的齿条。

几只啄木鸟,边说边做,

一圈圈声波在时光中荡漾。

几只啄木鸟,充盈了整座森林,和

星期一。

4

一圈空地。

长跑者停在那儿修理他呼吸的器械。

他的干渴开放出满树的红苹果,

飘香升入金钟塔,归还或断送现实。

他因干渴而深感孤独。他低头琢磨

他暖和的掌心:它仿佛是个火车站,

人声鼎沸。一群去郊游的孩子泼下几绺

缤纷的水柱。

光,派出一个酷似扳道工的影子站在岔道口。

他觉得他第一次从宇宙获得了双手,和

暴力。

.11.图宾根

西湖梦

夜半,神仙呵斥着东边的小白驹。

一片茶叶在跳伞,染绿这杯水的肉身。

都举着靴子,人们骑在这星球上说谎。

从更高处看,西湖不过是一颗白尘。

美仑美涣,如果谁把这尘埃掏空又放大,

再倒进许多梦之绿。

西湖,三三两两的

逻辑从景点走了出来,像找回的零钱。

这不是真的。

而在你的城市定居的人,围拢你

像围拢一餐火锅。一条鲤鱼跃起,

给自己添一些醋。官员在风中,

响亮地抽着谁的耳光。

这也不是真的:

如果一滴泪呕吐出一大把鱼刺。

泪的分币花光了,而泪之外竟有一个

像那个西湖一样热泪盈眶的西湖,

黎明般将你旋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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